陕西佳县泥河沟村文化干预纪实

中国文化报 2015年12月07日 报道浏览次数:

  □□本报记者 李婧

  泥河沟,一个黄河岸边的古村落。这个位于晋陕峡谷的村庄保留着具有千年历史的古枣园。2014年4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将该村的古枣园系统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同年,泥河沟村因保存了完整的旱作农业景观和山地传统聚落形态,入选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两个“金字招牌”一下子挂到泥河沟村,无论是村干部还是村民都有点发蒙,到底什么是农业文化遗产,大家都没有概念。更重要的是,作为文化干预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真的能给村民带来一点自信,给这个已经空心化的村庄带来一线生机吗?泥河沟村所在的陕西佳县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在没有钱的条件下又能如何展开文化干预?

  记者走访了在泥河沟村开展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和乡村复兴志愿服务工作的多个团队,他们中有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教授孙庆忠及其学生、中国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者协会的多位志愿者和原本营造建筑事务所的设计师,通过倾听他们的体会,探求一种可能的路径。

  小小一台晚会能带来什么?

  “我们第一次去村里,乡亲们以为我们是来扶贫或者投资的,他们互相传言要拆迁了,要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这说明他们对家乡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重新燃起希望,培养起他们的自治能力。志愿者给再多资源,不如他们自己动起来。” 

  中国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者协会的刘煊岐对他第一次到泥河沟村的印象深刻,这个村子就在黄河岸边,岸上群峰俊秀,悬崖峭壁,走进村里,一派幽静。这里的古枣园内有100多株千年枣树,其中一株“枣树王”距今已有1300多年历史。全村共有174户、806人,但平时常住的仅有200人左右。以前村里曾有小学,还有不少孩子,现在基本只剩老人。似乎只有寂寞的山神依旧钟情这个守望枣园的村落。

  对于刘煊岐他们的到来,村民起初有些误解。“因为佳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村民习惯了被扶贫,以为我们也是来救济的,但我们的目的是通过文化干预,让村民有一种对自我价值、合作创新和解决问题能力的认知,重新激活他们的自治能力。外界的帮助和扶持是有限的,最终还要依靠村庄的内生能力。”刘煊岐说。

  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刘煊岐和志愿者团队决定利用泥河沟村申遗成功一周年的契机,在村子里办一台晚会,让村民们自己组织、排演节目,引导更多的村民参与本次活动,最终目的是使村民重新获得集体荣誉感和方向感,重新形成一种凝聚力和共同情感。

  这个想法到底能不能成功,刘煊岐坦言开始他也有很多顾虑:“说实话,这台晚会能不能办成,有没有人出节目,节目好不好看,有没有观众会来,我心里也打鼓。”没想到,结果出乎了他的意料。当他在村里的微信群中谈了这个想法后,呼应的人很多,40多岁的村民武国生当即表示愿意帮忙组织。当他从北京到达村里后,发现村民们已经开始排演节目,当了一辈子石匠、今年82岁的武子勤老人自编了一段快板;武花生、王于晴夫妻俩扭秧歌,他们的女儿武七七是晚会的主持人,儿子武六六为大家演唱歌曲。

  村中的巧媳妇钞园丽带领妇女们剪纸,孩子们也将自己的一张张稚嫩剪纸粘贴到背板上做舞台布景;72岁的武忠凯老人有病在身,但仍坚持挥毫泼墨,写下对联“一园千年树逢春增秀色,几家远方客适时绘蓝图”装点舞台。

  最终,这台村民自导自演的晚会在泥河沟村的古戏台上演出了,除了乡镇干部和乡里文化中心出了两个节目,剩下所有的节目都是村民自己排演的。更让刘煊岐想不到的是,晚会当晚,观众爆棚,除了本村的,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甚至很多远在山东、新疆等地打工的年轻人专门请假回来,嫁到外村、仍赶回来参加晚会的武文艳说那天晚上比过年还热闹。

  “这台晚会可能不专业,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乎每个村民都参与了这件事,这让他们重新凝聚在一起,勇敢地表达了内心。其实村民的创造力让我们感到惊讶,我深感村民不是不热爱自己的家乡,更不是不热爱他们的本土文化,有时只是缺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们表达自我价值的机会,一个让他们看到希望的机会。”刘煊岐说。

  从口述史切入 为乡村找回记忆

  “比保护古建筑、古民居、古老手工技艺更急迫的是抢救乡村的农耕记忆,那些只存在于村民头脑中的碎片化历史记忆是重新凝聚村庄、确立他们文化自信的重要纽带。”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教授孙庆忠在没有实地走访泥河沟村时,头脑中有一种美好的想象,他以为这个村庄既然保留着1300多年历史的古枣树,那么应该有很多故事,文化应该很厚重。但事实上,他到达当地后,翻遍了县志等资料,发现关于泥河沟村的记载竟然不足300字。这让他很吃惊,也让他感到抢救这个村庄历史记忆的紧迫性,就决定为泥河沟村展开口述史调查。

  他带领学生对每一户村民进行入户调查,但让村民们愿意将记忆中的故事讲出来,让他们感到家乡是一个让别人羡慕的地方,起初很难,甚至一些年轻人对他们抱持怀疑态度。

  “村子里有一个‘人市’,就是大家聊天的地方,我们每天都要从那经过,说实话,我开始也觉得尴尬,两排人盯着你,你要从中间走过去,其实村民那是在观察我们,他们在看我们有没有干事。”孙庆忠回忆,即使感到尴尬,他和学生们也坚持每天和村民打招呼、聊天,在同学们爷爷奶奶的称呼中,老人们终于愿意讲述村里的往事。在采访中,孙庆忠说起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能立刻讲出他们的名字、故事、家庭情况。“一开始误解没关系,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俯下身子做事、培育这份感情很重要。”

  对孙庆忠团队感到怀疑的年轻人慢慢也在改变。孙庆忠后来再到泥河沟村时,曾有300多位年轻人专程回村,就是看看这个教授带着一帮大学生到底来干什么。孙庆忠和年轻人开了一个畅谈会,讲述了自己的想法,也听了大家的意见。在这次互动中,他还激发了一个灵感,要为村庄增补一份口述史,不仅为村里的老人,也要为外出打工的群体做口述史。多次走访后,他最终选了10个代表,他们中有40年代就走出村子的老人,也有1998年出生的新一代农村打工者。

  “通过记录不同年代流出的村民的经历,能看到中国农民所经历的极为剧烈的心理变化,这是一个时代农民的缩影。他们虽然已经离开,但我通过和他们的交流,深感他们对家乡的一往情深。”孙庆忠说,“这也是我多年来为何感到乡村还未到无法拯救的地步,乡村表面破败了,但其内在文化运行的机制还在,形虽然散了,神还在。乡土重建的核心就是通过记忆使得村民获得情感的归属。”

  口述史调查之所以重要,在于再启尘封的往事,唤起村庄的记忆,从中发现村庄的文化信息,提炼出文化关键词,也为未来村庄的发展寻找到增加文化附加值的路径。没有这份独特的历史根脉,就不会有未来的发展。

  现在,村里人逐渐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国家级传统村落”这些新名词都能说上几句,并逐渐领会这个身份的文化意义。他们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申遗成功后,有人认为应该把古枣园的围墙修整一下,忙着把枣园原有的具有历史感的石头移走,换上了城里的砖头水泥,现在已经明白这种模仿城市的做法不可取。原来村里想将清末时期的一座古戏楼拆掉,现在有人再提,大家都不同意。

  “文化干预很必要,只有村民自己重视这份遗产,才会持续性保护下去,只有村民恢复历史感和文化自信,感到家乡是一个有希望的地方,有这份认同和自信,村庄才有复兴的可能。”孙庆忠说。

  文化干预与产业孵化之间如何互动

  在泥河沟的发展中,存在追求快速脱贫致富的要求与古枣园增加经济效益相对缓慢的现实矛盾。怎么把枣卖出去仍是村民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在村庄未来的产业孵化中,文化干预能发挥什么作用,是志愿者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农业文化遗产与传统意义上的古村落保护不同,其本质区别在于村民的生活和生产活态与其农业景观自成一体,如果村落荒芜,农民告别土地,不在其中耕种,那么这个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对于泥河沟村而言,如果没有古枣园,村民也不再培植枣树,这个农业文化遗产地就等于废弃,但是,现实又存在追求快速脱贫致富的要求与古枣园增加经济效益相对缓慢的矛盾,怎么办?

  孙庆忠说,对于这个问题,他曾给县领导洗脑了80多分钟,作为一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泥河沟村不应停留在简单地追求产量,农业文化遗产的价值在于如果利用好这一品牌,将会为其从生产到销售的各个环节增加文化附加值,一斤枣能卖出原来价格的数倍。

  农业文化遗产这块招牌将来也可能会吸引游客的到来,但孙庆忠认为,不能因为发展旅游而改变农民本来的生产和生活状态,而这种慢生活的状态其实也恰恰是其旅游的特点,“真正的农业文化遗产地应该成为一种故乡,是人们内心所向往的那一份生活的本来面貌。当然,乡村外在的形制会有一些变化,比如有一些接待设施,有干净的厕所等。”孙庆忠说。

  如何适度地改变外在形制,又不伤害遗产地的本底,正是原本营造建筑事务所的设计师们所考虑的问题。唐勇和朱起鹏两位设计师带领团队对泥河沟村做了详细的测绘,他们深入每一户调查,为村里的每一栋建筑和民居都做了细致的测绘,并为村庄做了整体规划。

  记者对比了村庄的原貌和他们规划后的图纸,没有看出太大变化,唐勇解释,这正是考虑到不能改变遗产地的本来面貌,他们只是做微调,如将破坏了村庄统一风貌的建筑做了外立面改造,村里有一些彩钢瓦搭建的临时建筑,与周围的古民居非常不协调,唐勇考虑农村工作的实际,尽量不搞拆迁,而是改变建筑外立面,让其与周围风貌统一起来。

  对于古民居,朱起鹏发现泥河沟村的窑洞保留了陕北地区的典型特点,窑洞有明柱抱厦,一户一院,大多为四合院,建造非常讲究方正。但这种传统民居已越来越少,当地会建造这种窑洞的老艺人也不多了,且大多不愿子女再从事这行。唐勇和朱起鹏设想找一户古民居,将其适当改造,使其具有旅游接待能力,为村里做一个示范,让村民看到古民居的价值。

  “我们希望以生态博物馆的定位来规范泥河沟村的旅游,而非简单地做农家乐旅游。”朱起鹏说。他们在古枣园对面找到村民武志周,他家的明柱抱厦窑保留得很完整,但主窑侧面一些储存东西的侧窑已经坍塌。经过与主人商量,唐勇设想不改动主窑,主人仍在此正常生活,而是对侧窑做一些改造,建造一个厕所和厨房,再有几间侧窑做游客接待空间,窑洞顶上搭建一个小型露台,游客可以在此一边喝茶一边眺望古枣园。这一设想还没有落实,一方面是资金问题,另一方面也存在一些复杂情况,如与主人沟通的问题,以及其他村民如何看待的问题等。

  对此,唐勇、刘煊岐等人都建议村里成立合作社,让每户愿意参与的村民都入股,未来不论发展红枣产业还是发展旅游,应该让村民们都受益。目前,泥河沟村的合作社正在准备中。 

   

  相关链接

  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是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在全球环境基金(GEF)支持下,联合有关国际组织和国家,于2002年发起的一个大型项目,旨在建立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及其有关的景观、生物多样性、知识和文化保护体系,并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可与保护,使之成为可持续管理的基础。

  目前,全世界共有31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其中,中国占11个,位居各国之首,它们是:浙江青田稻鱼共生系统、江西万年稻作文化系统、云南哈尼稻作梯田系统、贵州从江侗乡稻鱼鸭系统、云南普洱古茶园与茶文化、内蒙古敖汉旱作农业系统、浙江绍兴会稽山古香榧群、河北宣化城市传统葡萄园、福州茉莉花种植与茶文化系统,江苏兴化的垛田传统农业系统、陕西佳县的古枣园。

  《中国文化报》 2015年12月5日 第1版

责任编辑:闻静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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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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