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审视乡村价值 留住美丽乡愁记忆——对话中国农业大学中国农民问题研究所所长朱启臻

中国改革报 2015年04月30日 报道浏览次数:

  写在前面 最近,如何建设美丽乡村、留住乡愁记忆的话题引起社会广泛关注。4月19日,星期日上午,记者迎着花香来到美丽的中国农业大学东校区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研究专家朱启臻教授的办公室,就乡村存在的价值,建设美丽乡村,实现城乡互补等话题与其进行对话。

  主持人:本报记者 谷亚光

  嘉 宾:朱启臻

  乡村数量急剧减少

  记者:党的十八大报告和《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中都提出建设美丽乡村,要留得住乡愁的理念和设想。您所了解的情况是怎样的?您对这种现象怎么看?

  朱启臻: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农村出现了大量青壮年劳动力流入城镇务工的现象,并逐渐形成了所谓“民工潮”。农民进城务工有效提高了农户的家庭收入,在改善农民生活的同时,也导致了农村老龄化趋势。进入21世纪后,一些村庄老龄化现象严重,耕地荒芜,人去宅空,基础设施落后,留守人口精神空虚,中国乡村出现了凋敝的趋势,人们开始思考乡村的社会价值问题,开始重视城乡关系问题。2005年10月,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我国现代化建设进程中的重大历史任务。并提出了“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二十字方针。但是在实践中一些地区片面强调用城市建设的思路改造乡村,消灭家庭养殖业、拆村并点,让农民上楼,致使乡村数量急剧下降。据统计,2000年,中国还有370万个乡村。2010年,中国乡村数量削减到约260万个。乡村以每天300个的速度消亡。也有人估计,目前中国的村落依然在以平均每天减少80个的速度在消失。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有识之士呼吁要保护乡村,特别是文化界呼吁要保护古村落。但是如何保存乡村优秀文化?如何在保护传统的基础上又能让村民享受现代生活?迫切需要从理论上给予回答。因此,从2006年开始我们就把研究乡村价值作为我们的研究课题。

  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报告首次强调建设美丽中国,并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了突出地位,十八大报告有着动容的表述:给自然留下更多修复空间;给农业留下更多良田;给子孙后代留下天蓝、地绿、水净的美好家园。这些新表述,进一步坚定了我们研究乡村价值的信念。

  2013年12月召开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习近平总书记讲话强调,城镇化建设要体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依托现有山水脉络等独特风光,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在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要注意保留村庄原始风貌,慎砍树、不填湖、少拆房,尽可能在原有村庄形态上改善居民生活条件。可以说,习总书记讲话为构建新型城乡关系,发现乡村价值奠定了认识基础。

  乡村是中国文化的“根”

  记者:村落是千百年来人类生存的主要方式之一,在长期积淀过程中必然形成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以此来维系人们的生活、繁衍和发展。最近您的研究团队出版了《留住美丽乡村》的研究成果,您能否分析一下村落存在的依据?

  朱启臻:了解村落存在的依据,首先要清楚乡村是怎样产生的。乡村产生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农业生产的需要,农民要定居在离耕地最近的地方以方便农业生产。另一个因素是不同农户聚在一起形成村落,以满足安全的需要。由于村落的形成,才有了熟人社会,有了乡村文化和乡村生活。人们在乡村环境下精耕细作,交流和积累农业生产经验;邻里互助,减灾防灾。除了农业生产,还发展出乡村手工业,作为农业的补充。不仅如此,乡村还是重要的生态建设要素,村落本身就是生态的一部分,是种植业养殖业之间能量交换的重要节点,是实现农民的生产与生活循环的重要空间条件。可以说乡村是生态文明的宝库,这里不仅孕育着生态的理念、信仰,践行着低碳生活方式,也有效地实现着生态循环。

  村落作为村民的生活空间,是依据人的生活需求和情感需要构建而成的。这种生活空间具有综合性特点,从构成要素上包括了院落、村落结构、邻里、公共空间、公共设施、公共资源、习俗与乡土知识等,从生活内容上则涵盖了生活资料的获取、闲暇活动、交往、娱乐、节日、时令与习俗活动。乡村生活综合地满足人们生理与心理,物质与精神,文化与感情等多种需要。乡村生活不仅与乡村生产融为一体,也与乡村文化彼此交融,乡村生活与身心健康的关系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把乡村打造成具有养老、养生、养心功能的新型农村社区,越来越成为城乡功能互补与城乡一体化建设的重要内容。

  除此之外,乡村作为中国文化的“根”,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当我们从文化的视角审视村落时,会发现乡村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人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赋予深刻的文化意义和乡土情怀。诸如农业制度、乡风习俗、生活习惯、节日庆典、日常礼仪、道德传统、价值观念、乡土知识与民间信仰等文化以及诚实守信、守望相助、尊老爱幼、勤俭朴素、孝敬父母、热爱家乡等一系列优秀品质都是凝结在乡村这一载体上。正是通过这一载体,使生活在乡村的人们心灵受到净化,行为得到模塑,乡村被认为是完成人的社会化的最有效空间。

  以上是乡村之所以存在的重要理由。实际上乡村存在的依据远远不止这些,当了解了乡村价值,就会发现乡村像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当我们试图改变乡村的时候,往往无从动手,生怕碰坏了什么。

  落后不是乡村必然面貌

  记者:从理论上说,从历史的视角看,您讲的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但现在社会上也有不少人认为人们的未来在城市,村落必将会逐步消失。您认为是这样吗?

  朱启臻: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一些学者、作家、画家、摄影家,当他们看到传统村落被破坏,敏锐地感觉到了保护乡村的重要性,于是便大声疾呼要保护村落。但生活在传统村落中的人们往往会反问:“你愿意住到传统村落里吗?”农民需要享受现代化的城市生活。记得10年前,我提出要研究乡村存在价值时,得到最多质疑是:“乡村有啥价值?”“乡村都要被城市所取代”。在一些人看来,乡村是落后的,保护乡村就是保护落后。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主要源于两个原因:一是长期以来二元社会结构,重视城市投入而轻视农村建设所导致的巨大城乡差异,乡村长期处于落后状态,以至于最先进的城市和最落后的乡村并存。所以,给人们一种强烈的印象就是乡村是落后的,其实这不是乡村的必然面貌,不是乡村的必然状态。

  二是一些人受工业思维和城市思维的影响,骨子里认为乡村必然被城市所取代。并且有一大堆理论做支持,如聚集效应、规模效应、促进消费、拉动内需、利益最大化等,认为乡村是低效率的,乡村最终会被城市所取代。这也成为拆村并点、让农民上楼的重要依据。

  之所以有这些认识,主要是因为人们不了解乡村存在的意义,缺乏生态文明的思维方式。当我们摒弃工业思维模式,用生态文明思维重新审视城乡关系时,就会发现,乡村是最符合生态文明的一种社会形态,而且具有不可替代性,只要有农业生产,就要有乡村;只要有城市,就一定要有乡村发挥其互补作用。不要因为乡村暂时落后,就从根本上否定乡村存在的价值。

  应该看到,乡村减少也是客观存在的,是城镇化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我们国家由一个农民占人口多数的农民大国转变成一个城镇人口占多数的工业化国家,必然会伴随着农村人口数量的减少,也会出现村落数量的减少。一方面随着城镇化的发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农业就业流向非农业,从农村地区流向城市,从农民变成城市居民;另一方面,一些生态脆弱地区、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通过人口的迁移,村落会自然消失,这些都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现象,是好事情。我们认为乡村的重要意义在于,不要人为地促进乡村消失,不要发动消灭乡村的运动,更不能把消灭乡村作为政绩来推动。据说一些乡村地区制定了消灭乡村的五年规划,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是缺乏文化素质的典型表现。政府的任务是要把乡村建设好,为乡村注入活力。这是实现农业现代化、落实生态文明建设与传统文化保存的重要基础。在《留住美丽乡村》这本书中,我们在总结乡村建设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要把乡村建设成有利于农业生产的乡村,建设成美丽的乡村、有文化的乡村、宜居的乡村、和谐的乡村。未来的乡村应该成为受人羡慕和为人们向往的生活空间。在新型城乡关系构建时,不仅要把乡村建设得更像乡村,更要注意给人们留下一条返乡的路。

  古老村落焕发生机

  记者:请介绍几个美丽乡村的实例,让大家分享一下。它们有什么经验值得其他地方借鉴?

  朱启臻:这些年,遵照习近平总书记讲话精神,在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要注意保留村庄原始风貌,慎砍树、不填湖、少拆房,尽可能在原有村庄形态上改善居民生活条件。”村落建设受到了空前的重视,人们对乡村价值的认识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全国涌现出了许多美丽乡村建设的典型,也总结了不少有益的保护传统村落的经验。

  我参加过两次浙江松阳县传统村落的保护论坛,松阳有传统村落100多个,列入建设部保护建设的就有60多个。这些传统村落大部分保存完好,没有遭到人为破坏,这与当地政府对传统村落的重视是有关系的。比如他们安排专项资金,完善古村落编制保护利用规划,挖掘村落历史文化典故、风土人情和个性特点,突出“一村一品”“一村一景”“一村一韵”和“村村有故事”的建设主题,打传统村落群的品牌;完善基础设施,与特扶项目、新农村建设、旧村改造、危旧房改造、下山搬迁等有机结合,充分整合项目、资金,满足居民对改善住房的需求。此外,还特别加强重点古建筑、古树名木的保护,引导民间资本参与古村落保护利用。鼓励有条件的村落发展画家村、摄影基地、生态民宿、户外基地等休闲养生项目,使古老的村落焕发了生机。

  我也考察过贵州的少数民族村落的美丽乡村建设,当地政府舍得花巨资打造民族风情村寨,设计新的民居,改善基础设施,繁荣民族文化,发展村寨旅游,不仅保护了生态环境、保留和传承的民族文化,也为村寨的可持续发展找到了可行的路径。

  除了传统村落的建设和保护外,一大批美丽乡村正在乡村成长起来,人们发挥各自的智慧,创造了许许多多的新农村建设经验,如北京延庆的“文化驻乡”、顺义的“婆媳澡堂”,浙江绍兴的“新乡贤协会”,有些乡村通过文化墙、星级户评比、建立文化礼堂弘扬尊老文化等,都为美丽乡村建设提供了经验和启示。但是,我们必须看到,美丽乡村是个综合的概念,不仅要重视美丽乡村的硬件建设,更要重视美丽乡村的内涵建设。像中央一号文件所指出的,要“物的新农村建设”与“人的新农村建设”齐头并进,克服见物不见人的倾向。只有努力挖掘乡村文化要素,在建设新农村过程中保留这些要素,才能真正建设成美丽乡村。

  《中国改革报》 2015年4月27日

   

   

责任编辑:闻静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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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美丽乡村 朱启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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